发布日期:2025-05-22 16:09 点击次数:87

倍速世界
\n文/段子期
\n我还记得她的尸体发出的气味,很漫长,像一场醒不过来的恶梦。原谅我用形容时间的词来形容嗅觉,这是我们这些人的习惯。
\n一周前,悬浮的转换飞行器缓缓降落在空旷平坦的停机坪,它外观形似千纸鹤,体积则跟一艘小型民航飞机差不多,停机坪与关口大厅之间由一条廊桥相连。
\n不少执法人员在大厅内迎接他们,包括我们倍速区安全局的人。检查通行证与身份芯片,确认每一个来到倍速区的低速者都干干净净,三位安检人员将依次在身份芯片里的通行证叠加上三道签证标记,才能通关。保安局今年也新增了不少人手,谨防不法分子偷渡。
\n尽管是例行公事,也要提高一百分的警惕,这份工作得来不易。上司马旭屡次告诫我说:为了你的孩子,不要出任何差错。作为一个单亲妈妈,我很乐见上司如此在意我的孩子。
\n他们走下飞机,从廊桥后的关卡出来,大多面无表情,有的则带着畏惧与好奇,我的目光扫描迎面而来的每一张脸,手紧紧贴在腰间的枪匣上。
\n我很自然地注意到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太,她走在人群中间,身穿花布衫,脖子前倾,眼神飘忽不定地四下张望,疲惫与胆怯刻在她眼角的皱纹里。我主动迎向她,在她通关之后,我认为很有必要再盘查一遍。
\n低速区来的移民,一般分为几种事务签证——务工、探亲、工作访问、人才引进、医疗,每日的放行名额控制得相当严格,即便我们检查得滴水不漏,但也不排除有偷渡或暴力事件发生。
\n因为,时间加速意味着人类社会的全面升级,他们不想被落下。
\n我打心底里同情那些人,但规矩就是规矩。不过,始终会有逾越规矩的人,他们恨倍速区甩开的巨大时间差,我刻意不去回想三个月前发生的冲突事件,好让我现在保持冷静与警惕。
\n“阿姨你好,麻烦过来一下,”我盯住那位老太,伸出手指着她,“对,就是你。”
\n她无辜地看向我,从鱼贯的人群中靠向一侧,神色紧张。
\n“请出示身份芯片。”我从腰间抽出扫描仪。
\n她嘴里喃喃着,“肯定合法,都齐全的。”然后缓缓抬起右手手腕,芯片在她松弛的皮肤下泛出微微的蓝光。扫描仪弹出信息:郑秀兰,62岁,来自低速区24区,务工。身份没有问题,芯片里的通行签证显示,准许一次逗留时间为一年。
\n真够久的,这一年足够她活出五年的人生,绝对划算。
\n“走吧。”我对她点头示意,甚至露出微笑。
\n我对她的善意更多来自内心的庆幸,我在年轻时便来到倍速区,谋到一份公职,等我活到像她这样的年纪,肯定不必再为时间而发愁。我是幸运的。
\n我目送她佝偻的背影重新汇入人群,等他们走出大厅后,安装在地面、悬浮在空中的时速调节器单元会自动识别到她,刺激她大脑神经中枢的感知区域,只需几秒,便能将大脑的时速感知与倍速区协调同步。当然,她陈旧的身体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时间加速带来的眩晕感。
\n突然间,我身后人群中有一个年轻男子飞跑起来,穿过大厅,消失在门后,速度之快,连影子都难以捕捉。等我反应过来,才拔腿急急追上去。
\n霎时,一声沉闷的爆炸声截住我的步伐,一股破坏性的力量垂直从地面涌出,破碎的石块如烟花炸开,雨点般洒向我,通往出口的地方被弥漫的尘埃封锁,外面的世界虚幻如倒影。一切发生得太快,报警器的尖厉声音在整个大厅回荡,我晕倒片刻,后又挣扎着站起来,痛感从各处皮肤加速蔓延至全身。
\n我失职了。儿子的脸在我脑中反复频闪,心里泛起一阵比恐慌更漫长的惊怖。
\n同事从队伍最后面赶过来,忙着呼叫救援。门廊被炸毁,售卖稳速剂的仓库墙面全部坍塌,里面的存货被劫走大半,还剩些零零散散的掉在地上。
\n“是稳速剂!”有人在扬起的尘土中发现了宝藏,发出一声尖叫。
\n他们不顾二次爆炸的危险,纷纷冲向散落一地的稳速剂,推搡、哄抢,如秃鹫争相啄食。一罐稳速剂500毫升,金属罐包装,价格堪比黄金。我们根本阻挡不了他们,比起暴乱带来的负面影响,这些损失不值一提。
\n让低速者趁乱捞点好处吧。我害怕担责却又怀着侥幸心理,而当我下一秒回头看到郑秀兰时,她孤零零躲在远远的角落,眼神根本没在那堆宝藏上停留,她竟然对稳速剂不感兴趣。没有任何一位低速者移民会无视稳速剂的诱惑,她的正义是一种反常。在那一刻,我即便身陷囹圄,也不由对她的举动感到十足好奇。
\n爆炸事件结束后,赶来的救援人员以极其标准的流程快速处理现场、梳理案件始末,目击者则被带回安全局辅助调查。
\n在被救护车接走后,我只知道那个肇事的歹徒侥幸逃脱了,追随其后的警察未能将他抓捕成功。在速度的较量上,倍速区的力量不可能会败下阵来,这有违时间法度,而这将是十几年以来倍速区执法层经历过最大的耻辱事件。
\n安全局一时风声鹤唳,庆幸的是,我作为唯一的伤员,暂未被追责。不过,局里发布警戒,同时对外界宣告进入倍速区的关卡暂时关闭。马局要求我们严格审讯那天进来的低速者,情况恐不太乐观,马局还告诉我们:歹徒可能会有下一次行动。
\n我提前冲下病床回到局里,加入调查组的工作中。
\n“恢复得怎么样?”马局问我,语气关切。
\n“伤口都愈合了,没有大碍。”我轻松地回答。
\n身在倍速区,我们大脑中的时间感知区域与客观时间同步加速,也就是说,我们意识中的时间流逝,与倍速区加速的时间流逝,是一致的。但是,我们的细胞和器官却会因此加速衰老,稳速剂能帮助我们将身体正常的新陈代谢控制在低速,却神奇地不会对受损细胞生效。因此,当我受伤以后,创口恢复得极快,第一天还流血不止,第三天便只留下淡淡的疤印。这也是倍速区被觊觎的原因之一,对某些患者来说,再严重的伤病在倍速区不到一月便能治愈。
\n负责现场勘探的同事周扬寻到一些线索,他告诉我,在我被送往医院后,他循着稳速剂仓库的爆炸源找到了歹徒使用的“立面炸弹”的碎片,这种爆炸物的爆炸面积和力度都被控制在一定范围,似乎不以制造大规模伤亡为目的。
\n“看来歹徒只是为了劫取稳速剂。”周扬说。
\n“那也没必要在入关时大动干戈吧,万一是刻意在人群中制造混乱,像某种示威?”我想了想回答他。我总是习惯性联想到最糟糕的情况,前者尚能以武力制服,后者则是巨大阴谋下的一小块拼图,无药可救。
\n周扬并不显惊讶,反而一脸神秘,俯下身放低声音对我说:“你猜对了,我听说啊,他们好像掌握了加速技术,追捕过程中,他们的车速比警车快上好几倍,根本追不上。”
\n我讶异地说不出话来。在倍速区,所有事物都处在加速状态,如果一定要在某个物体上再叠加二次加速,那必然会使用到一种叫做“倍速叠加模块”的技术,内部一般叫它“噎鸣(中国古代神话中负责掌管时间的神)”。但这种技术保密度极高,连安全局都尚未得到使用许可。
\n我的思绪停滞,陷入一片迷雾之中,只能面对眼前的一堆案件材料发呆,奢侈地任时间流逝。不久,郑秀兰的身影在眼前划过,她被人带进办公大厅的走廊,随后送进隔壁的问询室。我想也没想,主动替周扬担任审问官。
\n我与她相对而坐,她脸上的疲态仿佛沉积已久,眼神里满是空洞,显然对自己因时间匆匆加速而消耗掉的生命并无察觉。
\n“你没事吧?”郑秀兰指向我额头和手臂的疤印。
\n“好得很快。”皮肤上的伤口加速愈合,不时泛上痒感,我把话题引过来,“你进入倍速区以后喝过稳速剂吗?”
\n“没有,这有什么问题吗?”她抬起头,盘起的头发散下来几缕垂在脸颊。
\n“你是不是还不太了解稳速剂的功能?”
\n“我知道的,领导,一旦进入倍速区,要按时服用稳速剂,不然老得很快,会减寿。”她食指卷曲,在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摩挲,“我再等等,不着急,不喝也没问题的。”
\n负担稳速剂需要一定的经济能力,我理解她的苦衷,“说说你在低速区的生活吧。”
\n“我嘛,一个普通老太婆,当了大半辈子老师,退休后在社区做义工,跟儿子一起生活。”
\n“我听说,在低速区,抵抗游行活动时有发生,是真的吗?”
\n她迟疑片刻,继而点头,“有次买菜,路过市中心广场,一群年轻人举起横幅围成圈吵吵嚷嚷喊着什么口号,但很快偃旗息鼓,被警察带走了。日子不好过嘛,年轻人找不到工作,只好来社区领失业补贴,老人的养老金也很快萎缩。货币通胀,劳动力过剩,所有有价值的产业都被迁走,普通人的阶级跃迁通道全部关闭。我以前很难理解这些,是儿子跟我聊起的,倍速区往前飞奔,将低速区远远甩在身后,我们成了搅拌机疯狂搅拌后剩下的残渣。”
\n我对她的坦诚感到深深担忧,“那倍速区发生这次的爆炸事件,你在现场亲身经历的,你怎么看?”
\n“领导,这跟我无关。”
\n我当然理解,她说的“无关”有两层含义,一是她对此毫不知情,是无辜的,二是她也不关心这些。
\n“好,我相信你,”面对这样清白的聪明人,我只好转移话题才能挖出更多,“那你离开儿子来倍速区的目的也一样?为了更好的生活,但你已经……”
\n“老了,对。”郑秀兰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,眼神里的慌乱被一种安稳的甜蜜接管,“我老了,我不为自己,我是为了儿子,让他活着,活下去。”
\n那种甜蜜就像我凝视儿子时那样,我继续问她:“你儿子怎么了?”
\n郑秀兰的目光越过我,落在虚空,似乎想以沉默结束这场对话。
\n我心里升起一丝怜悯,转头关掉录音,郑重地对她说:“如果你需要稳速剂,我可以帮你。”
\n“不用,我不担心活多长,帮帮更需要的人吧。”
\n审讯至此结束,如果按正常时间计算,只流逝了一分钟。在这里,效率即是生命。
\n一个白天结束得很快,人人都要在最短时间里追求最大的效率和利益,我们渐渐习惯了如此,时间加速而生命折叠,眼前的所有都是与时间之神交换得来的,这种极致的公平令人感到心安理得。
\n白天与夜晚的交接时间更为短暂,我匆匆回家,安全局的员工公寓位于城市中心,我所在的楼层视野极佳,客厅阳台能看到城市的轮廓,层层叠叠,向看不见尽头的天际线延伸。夕阳的余晖泼洒其间,闪烁着熠熠光泽。即使是在深蓝色背景下,也能看到悬于天空上若隐若现的穹顶,半圆弧形,像一层透明薄膜。
\n城市的景观每一天都不一样,不断有新的高楼、街道建成,有新的机器、工具被生产出来。时间是最神秘的魔法,只要时间足够,一切奇迹皆能实现。
\n单位配给的稳速剂放在保险柜里,味道像以前读书时爱喝的补脑液。儿子安静待在房间,保姆陪伴在一侧,我给他送去稳速剂的时候,他还坐在轮椅上,口中念着“咦、呀、哦”,手指用力摩挲书本页脚,艰难地阅读一本拼音读本。他见我进来,扭过头痴痴地笑,口水从嘴角滑下来。我心中一阵抽痛,儿子的康复还需要时间,需要很多很多时间,还有因时间而发展更迭的医疗技术。
\n我们还在等。
\n稳速剂留在嘴里的味道微微发苦,过去的回忆随着时间加速而变得支离破碎,要不是五年前那场车祸,我现在也许还在低速区,和儿子一起等着被压成渣滓。
\n在我年轻时,那些要做的事情还离我很远,时间从不与我交手。等我的生活落入一地鸡毛,我才恍觉时间乃最好的解药。所以,我极不请愿再浪费时间回想那段日子——我是怎么被前夫抛弃,儿子意外遇到车祸,他的大脑严重受损,身体多处粉碎性骨折,我卖掉所有家产负担医药费,又怎么偶然被马局看上,悄悄随他迁移到倍速区,接着获得一份公差。儿子死里逃生后,接受了倍速区最先进技术的医治,现在他能活着已是最好结果,理所应当地,我需要付出一些代价。
\n不过,我依然是幸运的。
\n过去的迷雾聚拢后又散开,我又想起第一次来到倍速区时那般新奇。从前的时间太慢,修完一个学位、完成一个科学项目、建造一座大楼,需要太久太久,人们总想赶在时间之前做完所有事,“时间场”技术在这样的困顿之下应运而生,面对向前飞奔的未来,人类只争朝夕。
\n五年前,我推着儿子通过关卡来到倍速区,穿过一道水帘似的透明帷幕后,时感转换在瞬间完成,手腕皮肤下的身份芯片自动激活,与无处不在的时间调节器连接,它向大脑神经中枢传送电讯号,感知细胞被刺激加速。仅几秒内,眼前飞速穿梭的空中轨道、奔走的人群、天空中变化多端的云层全都慢了下来,各种加速的景象在视网膜上拖下的残影立即与实体叠合,世界在我眼中重回正常。
\n我不会意识到,我们自身也开始加速了,刚迈出的步子、说出口的话语、侧身碾过的睡梦、新鲜灌入的知识,以倍速流经我们的身体。
\n我喜欢陪儿子在公寓看夕阳,我指向市中心一座尖顶建筑,告诉他,那是倍速区管理局,倍速区的时间场装置就埋在深深的地基下,庄重而神秘,它有神奇的魔法,能调动时间轴的进度条,令一部分人类集体加速。
\n我们是幸运的少数人。
\n他咦呀哦地回应着,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,指向夕阳消失的地方,“妈妈,夕阳好短……夕阳等等我呀。”
\n面对几天一个变化的世界,我发现心中所有情感早已陷入钝滞,很难同任何与自己无关的事物共情。崭新的面貌令我将从前的世界渐渐遗忘,它在记忆里不露声色地退潮,连涟漪都不剩。
\n我关上灯,陪伴儿子睡下。他梦呓着清醒的童年和模糊的未来,卷曲的小身体像回到我肚子里的样子,平静而痛苦。两个小时后,我们将迎来日出。
\n晨梦刚醒,周扬打来电话,说有了新线索。
\n我同他驱车来到市中心那栋尖顶建筑,白色外墙镶满雕饰,楼栋如城堡一般内外层叠相嵌,颇具复古主义的未来感,大门高耸如教堂般恢弘,一切庄严尽呈眼前,我的心情如同朝圣。门外没有任何文字或标识,时间场技术管理局自然是倍速区运转的核心,它不需要被标记。
\n我们此次前来,是为了调查“噎鸣”,它是最高级保密级别的时间技术,就备份在地基下的中央控制区。三分钟后,我们来到数据大厅,大厅里如图书馆的格局一样立着层层金属竖柜,每一项数据都关联着倍速区运转的方方面面。安全局的调查已经获得权限,现在,系统正在检索“噎鸣”的使用记录。
\n我看到部分数据,管理局多次在科学实验、建筑建造、金融调节等项目上使用“噎鸣”,所谓倍速叠加,就是在原本的倍速基础之上再再加快速度。
\n立于大厅中央的数据存储主屏上,字符还在一行行变幻,我的思绪亦随之跃动。如果“噎鸣”用在儿子身上,会发生什么呢?他会以更短时间的度过痛苦时光吗?
\n数据量太大,周扬缩小搜索范围,框选最近的转移或拷贝记录。很快,一个名字从数据大海中浮出水面——陆培勇博士,管理局的核心技术专家。
\n“找到他。”周扬果断地说。
\n他的名字伴随着警报声响彻大楼里的每一个角落,搜寻工作只用了五分钟,很快便得到结果,陆培勇博士失踪了。
\n回到安全局后,调查组立即制定了抓捕方案。既然事件的起源是稳速剂,那么陆博士也许是想利用稳速剂来大做文章,马局决定先截断全区所有稳速剂来源,至少三天,停止向公众出售,停止向公职人员发放。
\n马局说:“三天之后,他们会因为稳速剂短缺而溃乱,但我们要展开行动的话,需要一位线人。”
\n“可是,”我顿了顿,试着提醒他,“歹徒当时抢走不少库存,够用很久,三天怕是……”
\n“你不知道,城西的公益社区突然收到不少稳速剂,派人查过了,罐子上的编号正是歹徒当天抢走的那一批。”
\n“看来是侠盗?”
\n“不管怎么样,该抓的一个都跑不了。”马局眼里闪烁着全局在握的光芒,那光芒像一把锋利的刀,不容任何反驳。
\n马局布置完行动之后,将寻找线人的任务交给我。
\n谁来当这个线人?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郑秀兰。
\n郑秀兰现在的住址位于“民心小宅”,离公益社区不远,管理局集中修建了一批廉价公租房,大多数刚来的低速者都会住在那里,楼户之间人流聚散、鱼龙混杂,自然也成了低速者的信息交换中心。
\n从市中心驶出三十公里,视野里的繁华褪去,“民心小宅”所在的街区稍显拥挤和脏乱。进入一段采光不佳的巷道后,我走上楼梯,穿过狭窄的走廊,敲响她的房门。
\n郑秀兰独自在家,门只打开了一条缝隙,认出是我,她也并没有迎我进去的意思。我朝内瞥了一眼,单间居室,布置陈设十分简陋,如果光线不透进去,简直不辨晨昏。
\n“有什么事?”郑秀兰抬了抬眼皮,她看上去苍老了许多,生老病死在她身上正加速逼近。
\n“秀兰姐,想找你帮个忙。”
\n“我一个老太婆什么都不会,恐怕帮不上什么忙。”
\n“事情办成了,稳速剂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。”
\n“我之前说过了,留给真正需要的人吧。”
\n她的回答再次证实我的想法,她不需要稳速剂,那么,她就是行动的最佳人选。
\n“那你要什么?”我继续问。
\n“我什么都不要。”她的语气十分淡然。
\n站在门口思忖片刻,既然她什么都不要,我试着提出一个无理请求,没想到谈判随即结束。
\n“民心小宅”公租房的周边有两处被改造的棚屋,那些没钱租房的移民寄居在此,我匆匆掩鼻而过,瞥见几个疲惫不堪的居民正在休息。我见过很多没钱买稳速剂的低速者,他们的身体衰老过快,活不了多久便会死去。倍速区需要大批建设者,他们生产出来的财富却被层层榨取,到头来,用凶猛流逝的生命换来的,不过是一场蜃楼。
\n夜幕降临,深蓝色的天空之上,半弧形的穹顶边缘透着出毛茸茸的光。我不再去想这个无解的问题,只期待一个同往常一样安然宁静的夜晚。可是,在上车之前,一只有力的手用湿毛巾从背后捂住我的嘴,一股刺鼻的气味涌入鼻腔,意识随之落入深渊。
\n等我再次睁开眼,发现自己深处一个明亮的房间,双手被紧紧反绑在椅子后,不适感随意识恢复而越加明显,此时,眼前有十几个模糊的人影,待视线重回清晰,我才慢慢看清他们。一群并不令人感到害怕的陌生人,他们都没带面罩,似乎不打算隐藏身份。
\n我四下张望,屋内很大,像一间存放货物的仓库,出口在身后,门上套着一把重锁,我现在如同一只落入陷阱的猎物,跑不了了。一个男人从人群中走到最前面,竟然是陆博士,他身穿轻便的深色运动服,双手背在身后,面容平静地看着我。
\n“跟我们合作。”陆博士直截了当,在倍速区生活已久的加速者养成了这样的习惯,免去一切冗余,直抵核心。
\n“你知道绑架安全局公职人员会判什么罪吗?”
\n“会坐‘永时牢狱’,直到老死,即使只过去短短几年,脑中也会经历漫漫几百年的时光,我很清楚。”陆博士回答。
\n“你不害怕吗?”
\n“我更害怕别的。你难道没发现,前段时间管理局悄悄削减了稳速剂供应,导致价格高涨,低速移民负担不起,会加速老死。管理局一方面需要更多建设者,榨干他们的血,来换取这里的加速繁荣,一方面又不愿加大供应,所以不断引进来自低速区成本低廉的劳动力,加速对他们意味着被扔进搅拌机,最后变成渣滓吐出来。”
\n“为什么找到我?我帮不了你。”
\n他推了推眼镜,“因为你的同情心还没完全被加速而啃食,你不是安全局的走狗。”
\n“我做了什么让你有这样的印象?”
\n“三个月前的暴动发生后,你悄悄去看望了伤者。”
\n“那不过是例行公事……”
\n“不,你无需否认你的善意。”
\n我抬起头,“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
\n“快,让人上瘾,但我想让这个世界暂停下来,”陆博士克制住某种情绪,用平静的语调说,“管理局逼我研发了‘噎鸣’,效果卓越,可是,粒子加速的恐怖之处少有人知。稍有差池,粒子不断加速会让我们提前抵达宇宙终点。可那些人只在乎眼前利益,根本不理会这些。我不想这个世界被野心家毁掉,就这么简单。”
\n我扭动了一下手腕,疼痛感令我的语气充满埋怨,“你说的这些我不懂,我只会执行上面给我的命令。就算我能帮你,你以为我能为你们做什么?帮你打开关卡的通道,还是偷偷放走几个嫌疑人?你知道的,我这种人,没有任何权限。”
\n“你对自己的轻视,和那些管理者的自大一样,都是多余的,”陆博士轻轻摇头,似在为我感到遗憾,转而,目光又变得锐利起来,“去告诉他们,不要再启动‘噎鸣’,一旦在倍速区内多次叠加,超过阈值,会彻底破坏掉时间场,未来会将我们拖拽到什么地方,是难以预测的。”
\n他口中的严重后果,我只觉抽象,随即问道:“最坏结果会怎样?”
\n“所有人一起消失,”陆博士顿了顿,“或者,一起死。”
\n“我不过是一只蚂蚁,他们怎么会相信我说的话?”我背后的冷汗直冒,内心的天平正在摇摆,“据我所知,他们已经掌握了你的行动,陆博士,你要想想到底该怎么办。”
\n“我已经将‘噎鸣’转移了,你到时会知道怎么做,我们只需要你的小小助力,事情就能成。”他的话同样不容反驳,“但如果今晚的事走漏了风声……”
\n“放心,我今晚哪儿也没去。”
\n谈判到此结束,我们知道彼此都是聪明人。之后,我被蒙上眼罩安全带离这里。
\n浑浑噩噩回到家后,儿子一如往常在房间里,我望见他的背影,就像一座孤岛。我平息心情,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,安静陪他入睡。手机里传来马局的消息,我一改往日的顺从,缓慢回复:今天有点累,改次吧。
\n墙上的分针急急跨过几格,像是因慌乱而微微颤抖。即使夜色围拢,我也没有丝毫困意。我不希望看到那群正义者失败,也不希望目前的稳定局面被打破,我该怎么做?匆匆逝去的夜晚没有留给我想出结论的时间,我索性学着像儿子一样,不去思考。
\n三天后,我们将站在自己的位置上,为各自的信仰而付出行动。
\n刚过早晨,一群低速者移民围在尖顶建筑的广场外侧,举着“我们要稳速剂”、“平等对待低速者”白旗黑字的标语,振臂高喊着口号。郑秀兰佝偻的身影走在中间,她显得异常平静,身边的年轻低速者们制造了所有的喧嚣。
\n周扬和我带队,率领十几位执法人员抵达现场,远远站在一侧,手握在腰间的催泪弹上,牢牢盯紧每一个参与示威的人。郑秀兰在人群中搜寻我的影子,我瞄向她,目光对视后又断开。她知道自己的任务。
\n“对面的人请听好,你们违反了倍速区安全管理条例,立即暂停游行活动,否则我们将采取措施。”周扬抬起喇叭,大声冲人群喊话,“有任何意见请依据正规流程反应。”
\n周扬的话换来他们的大声讪笑,未起到安抚作用,反而像投入湖面的石子,激起对面更大的声势。围观的路人渐渐聚拢来,本地加速者们为此而消耗的时间不过是一天中小小的娱乐消遣。
\n周扬转过头看向我,在马局来之前,我要尽快疏散人群,如果真有暴动发生,必须尽量减少人员伤亡。
\n我接过喇叭,“朋友们听我说,你们的诉求我非常明白,我会向上级反映。另外,我准备了一箱稳速剂,如果有人立即放弃示威,我会马上派人送到你家中,后续,我尽量为大家申请更多稳速剂补贴。”
\n一箱稳速剂当然不足以换取信任,但只要有第一人这么做了,他们会很快从内部瓦解。我知道这些人是陆博士召集起来的,就在今天,所谓的示威是为了他真正的行动打掩护。
\n如同我跟郑秀兰约定的那样,她率先妥协,拨开人群向我慢慢走过来。她的动静牵引低速者的注意,唾骂声在她背后此起彼伏。
\n几乎同时,一辆黑色装甲车呼啸而至,停在尖顶建筑前。我循着声音,转向身后,远处的黑色身影便是陆博士,他独自下车,速度极快,连影子也捕捉不到,管理局门口的警戒对他而言如同虚设。
\n他开启了“噎鸣”,正在使用倍速叠加!
\n我们的眼睛不足以清晰捕捉他的一举一动,现在,我们就像乌龟,而他是一只捷豹。我想起他那天对我说的,多次倍速叠加是极其危险的,那他将自己置于险地又是为何,难道是一个新的谎言?我无法分辨,只能按直觉行事。
\n此时的管理局,在陆博士眼里如若无人之境,我们随后冲进大门,循着他的路径向前追踪。
\n管理局每层楼都设有严密关卡,他闯进去后层层突破,速度快到只剩下影子丢给他身后的追捕者。一扇电梯门出现在机密实验室的最里端,上面显示电梯正下降至五百米左右深度的地下。
\n“不好,他要去地基!”管理局警卫冲在最前面。
\n等电梯重返这一层后,我们钻进去急速下降,赶到陆博士所在的地基。电梯直通一个狭窄的通道,往里走就是地基核心所在。这里宛若一个巨大墓穴的中心,四周是隔绝电磁辐射的黑色纤维墙壁,仿佛能吸入任何光线,进入地基后,我们动作放缓不少,亦步亦趋,凭任何动静来判断当下的形势。微微的轰鸣声如涟漪散开,一座树状的加速器屹立中央,闪动着威严而神圣的光辉,让每一个亲见的人都想要躬身臣服。
\n它便是时间场,是倍速区的心脏。它是由基本粒子和光态机械融合而成的时间畸变力场调节器,它每一次粒子加速就像瓣膜开合,在一呼一吸之间参透了神的奥秘,像一个目空一切的孩子在手中把玩着一秒一分一时一天。加速器节拍很快,快到让我们上瘾。
\n此时,陆博士站在阶梯之上的环形操作区,我们眼中的他正如大树下的一阵旋风,没人能够接近。
\n陆博士正自言自语:“逆向操作竟然有这么多道程序。”
\n警卫说举起枪,“陆博士,别再动了!”
\n他没有回头,“如果开枪的话,可要想好了。”
\n等他停下动作,我们才勉强看清,他身上笼罩着一个半隐形的力场,像一面护盾,表面漾出彩虹般光和色的狂澜。
\n我们各自呆立不动,时间在看似静止的状态中酝酿着剧变。仅仅一瞬间之后,我们站立不稳,向前趔趄,像遭遇紧急刹车,一股惯性作用力将我们抛掷出去。
\n我突然意识到,时间回归到常速了!
\n就像长久以来一只紧紧攥住我的手突然松开,此刻,连空气流动的速度都有所放缓,我试着往前挪动一步,一刹那感觉像是在游泳池中行走,双腿的钝滞感随着一秒一秒重新展开而减退。倍速与常速的落差,如同梦与醒之间。
\n一切已经结束,世界又重回倍速态。如果真是这样,那我付出如此代价得来的一切,都在此刻速速贬值,变成一堆灰烬。
\n儿子的背影形似一座孤岛,压在我的胸口。
\n陆博士没有放缓速度,他飞快绕到我身后,将我挟持。我没有丝毫反应余地,随他疾步往外冲。等我的眼睛适应了不再晃动的世界,发现我们正站在管理局门口,被重重警力包围。
\n不过,眼前所有人脸上都是类似的表情,刚刚降速的状态令他们陷入钝滞、疑惑,甚至是恐惧。马局站在中间,目光藏有一丝急切。我故意错开与他的对视,却注意到了远处的郑秀兰,她正一步步靠近这个混乱的中心地带,带着一种决绝。
\n“你成功了。”我对陆博士耳语,“我对你没用了,放我走吧。”
\n“不,我刚刚才发现,时间场的加速一旦遭遇改写,它会短暂停止,接着再重启,速度会由此叠加,比之前的更快。”陆博士语气中带着一丝悲哀,“我失败了。”
\n他的回答令我不寒而栗。
\n“我已经多次启用倍速叠加,回不去了,”他说话的同时,一股热量从那股力场中散发出来,“你要炸掉地基,炸掉它。”
\n“什么?”
\n陆博士的声音变得很细,接着将一个锥形物体塞到我手中,“这是‘噎鸣’,是你的筹码。等我同伴联系你,送他们到地基去,炸掉它。”
\n“陆博士,你真的不怕……”
\n话未说完,他身上的力场一下子消失不见,我的手指自然而然地在那个锥形物体上合拢,它的表面同时透出冰凉和温热的触感,就凭这一点,我知道它绝非平常之物。
\n他松开我,一步步走入包围圈。
\n刹那间,陆博士的身体迸裂出一阵虹光,马局不经思考抬手便开出一枪,陆博士在比瞬间更短的时间内分裂成基本粒子,而那颗子弹穿过他的空隙冲我而来。
\n子弹的旅程仅有五十米,在子弹走完五十米所需要的时间内,地基的时间场加速器重新启动。正如汽车突然加速,大地并未晃动却将我们向前牵引,我失去平衡不自觉向后仰。
\n时间被分割成更细小的刻度,子弹前行的缝隙之间的缝隙中,郑秀兰已经挡在我身前,用自己的胸膛迎接那枚小小的子弹。
\n枪响声反而迟到,等郑秀兰瘫倒在我身上,那声刺耳的轰响方才在耳边炸开。她的血汩汩流出,一片鲜红浸透到我身上。
\n远处的示威活动愈演愈烈,更多的枪声响起,渐起的喧嚣像阵阵浪潮将郑秀兰最后的低语覆盖——“记得你说过的话。”
\n我怀中的身体迅速从温热变得冰凉,血液凝固成深红痂痕,时间带走一个生命就像拂去一粒尘埃。
\n她的尸体漫长得像一场醒不过来的恶梦,我第一次发觉,从前那个被遗忘的世界重新涨潮,令我惶惑不安,令我不知该往哪里去。
\n我此后反复咀嚼,那天被马局问起事件始末时,我的回答是否如往常一样坚定而自然。
\n他了解我的一切,包括我说谎时语气里的躲闪。马局问我,陆博士为何选中我作为人质,他一系列行动以及最后的消失,是不是还酝酿着更大的阴谋。
\n“不可能的,他已经死了,被那个什么加速技术弄死了。”我直直看向马局。
\n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被送回家中,事件又是如何平息的。
\n陪儿子看日落的时候,我试着不为明天而担忧。长久以来,我们像坐上一辆不会回头的加速列车,所有事情加速到来,加速变成过去。快,让人上瘾,也令人的记忆和情感变得像飞驰而过的风景一般,在生命中留下不过匆匆一瞥的蜃影。
\n很快,无人提起那次暴动,一批又一批的低速者移民涌入倍速区。
\n我的工作如常,工作用的穿戴设备却迭代迅猛,帽子侧面伸出来的视镜能清晰扫描出现在眼前的每一张脸。
\n人群正通往廊桥,一个身影由远及近,那人走路时身体总是上下起伏,像一只纸船在大海上倾摇,他的腿部弯曲,双脚侧翻,每走一步,都要忍受骨肉挤压的痛苦,所以他的运动鞋侧面严重磨损,那是用骨头变形的双脚长久走路的证据。
\n他的脸跟他妈妈很像,我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超过三秒,视镜自动弹出他的芯片信息:郑景瑞,29岁,患小儿麻痹症,15个倍速日医疗签证。
\n视镜中不会显示他是如何通过倍速区移民申请的,而我心知肚明。我找到郑秀兰那天,提出无理请求,她想也不想便答应——在示威活动中,扮演第一个妥协的人。
\n我问她为什么不提条件,她回答:“也不怕告诉你,我来倍速区就是求死的。我很早投过巨额身寿保险,想着以后我出了事,儿子也有钱活下去,果然,命运按照我所做的最坏打算编写好之后的剧本。几年后我诊断出癌症,我早点死,儿子能早些获得保险赔偿,他甚至能来倍速区,接受最先进的换骨手术。你应该懂了吧,时间是我最不想拥有的东西。唯一遗憾的是,我看不到他稳稳走路的样子了。所以,我愿意帮你干些脏活,我死了以后,也希望你能帮帮我。”
\n“怎么帮?”
\n“我的儿子,如果有一天他来了倍速区……”
\n“放心,我会帮你照顾他。”
\n我的思绪回到廊桥,那个身影离我只有几步之遥。他个子不高,头发刚刚剪过,如朝露还未蒸发般年轻,踏着颠簸的步伐,像一个被上帝紧捏在手中后又重新展开的人。
\n“你,等一下。”我对他说。
\n他不免有些紧张,放慢脚步,刻意想走得正常一点,反而显得有些滑稽。
\n“一个人来的吗?”
\n“对。”他主动伸出手腕请我扫描。
\n“我认识你的妈妈,她救了我的命。”这句话被我咽回去。我对他露出微笑,“根据你的芯片信息,你可以领取免费稳速剂和社区公益帮扶,一会儿在关卡前等我,我来帮你申请。”
\n“真的吗?那太感谢了。”
\n我转身望见他的背影,同样像一座孤岛。
\n如我承诺的那样,我以社区的名义给予他很多帮助,他的换骨手术很成功。我盼望着大脑神经重植手术尽快发展成熟,我的儿子也能重新站起来。不过,我有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,我要用“噎鸣”帮他度过手术后漫长的痛苦时光,我每一天都在为此准备着,倍速世界必须照常运转。
\n不久后的一晚,一个陌生男人敲开我的房门,见我表现得相当镇定,他直奔主题:“又见面了,陆博士离开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?”
\n“你是说陆博士,当时他……”
\n“是,他被加速到了世界尽头,没人知道那是哪里,也可以理解为这个世界里的他死了。”
\n“嗯,他死了。”
\n“东西在哪里?除了你,我们想不到还有谁,陆博士太过信任你。”
\n“我不懂你在说什么。”
\n他变得不客气,手故意伸向外套内层,“别装傻,你一定拿到了。”
\n“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,我进去找找看,也许有你需要的。”
\n我将他关在门外。
\n进屋后,我用安全局的内部通讯系统发布缉拿消息。儿子熟睡时的呼吸节律如夜间的海潮,那个叫做“噎鸣”的锥形物体被锁在保险箱里,我很安心。
\n在警笛响起之时,我希望儿子不会被吵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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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原文刊发于《中国作家》2025年第4期)
\n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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